王正方回忆散文《我家中药铺》
2019-04-13 00:37: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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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正方回忆散文《我家中药铺》

1,旧时中药铺,就是一间小诊所

每当我目睹这张旧时代中药铺的老照片,顷刻间我便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,因为那时我家就开着祖传的中药铺。

我家中药铺与这张照片不同的是,正面的百眼柜(中药柜名)正中偏上的位置上,一直供着一尊药王孙思邈的塑像。家父早晚都要先净手,再恭敬地进上三炷香。有时他忙不过来,则叫我净手进香;我进香,可是要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着香炉的。

这种崇拜仪式有何意义我不知道。几十年后我推测,此仪式对中药铺老板治病救人的心灵,会有潜在的净化功能也未可知。

进香仪式一直持续到1949年以后一段时间才最后终止。1956年公私合营后,药王孙思邈的塑像便悄悄地被清除了。

我家临街有三间铺面,右侧是中药铺,左侧是废置的绸缎铺。二者之间,是一个不算宽阔的中堂,这便是坐堂医生看病的地方。

我家中药铺的坐堂医生有三位,一般时候却只有两位医生坐堂。

其中一位医生姓蒋,我对他观察最多。蒋医生是一位干练的中年人,每到赶场天,他总是肩着一个沉重的褡裢,准时坐堂候诊。

我看见,他那个褡裢里宝贝可多啦:有全套中医外科小器械——铜质手术小刀呀,铜质手术小剪刀呀,黄铜手术小夹子呀,铜针呀,给手术刀、手术剪消毒的小灯呀;也有针灸、火罐之类的东西;还有他秘制的外科散剂和膏药。

我曾经多次观察蒋医生给病人做脓肿手术。只见蒋医生将他的手术小刀在小灯的火苗上烧一会儿;那时我才几岁,并不知道这是在给手术刀消毒杀菌。他拿着手术小刀,等待小刀冷却;然后,他对准肿透了的包块一刀穿刺下去,里面肿胀的白色脓液顷刻流出,直至排除尽净;于是,他借助棉纱条向伤口内部上药粉;最后,贴上他秘制的膏药。手术大功告成,再配合服用中药汤剂,病人第三天赶场来换药,炎症一般都有明显消退。而这一切,全都用的是祖传中医中药,没有用一点西药。再说了,那时的乡村,谁见过西药呢!

我曾亲眼看见他给一位中年妇女治疗严重的乳房脓肿,也是用同样的方法给治愈的;要是用现在西医的治法,就是连根切除,乳房就没有了。

由此我才知道,传统中医外科原本是很厉害的,因为它有许多绝技和秘方,往往一用就灵,很能解决问题。

蒋医生也看内科。因此他的病人最多,常常要排队等候就诊。

另一位医生姓唐,年纪稍大,留着一把胡须。他饱读医书,经验丰富,偏重中医内科。人们的许多疑难杂症往往求他医治。

坐堂医生开了药方,自然都在我家中药铺配方买药。

每当赶场(传统三日赶场一次)的上半天,病人和其家属往往很多,中堂坐不下,就只好坐在中药铺外面的一张很长的条凳上,耐心地等候就诊和配药了。

小镇上另有两家中药铺,老板自己就是中医医生,配药或许更加合乎病情;但他们往往忌讳其他医生坐堂,他的买主自然减少。我的祖父去世太早,他是否是医生,我不知道;但我知道家父不是医生,不是医生,正好可以多请医生坐堂,买主自然多些。如此看来,二者可是各有千秋的。

在医生坐堂之前,往往是由我在书桌上摆好砚台,磨好墨,摆好毛笔和纸张;还要放置一个青铜制作的水烟袋,烟袋的烟盒里填满水烟丝,在烟袋上插上一根点烟的纸捻。只等医生入座。——不过,凡中药店的买主,也是可以免费吸水烟的。

总之,不管老板是否医生,在没有引进西医西药的漫长旧时代里,民间中药铺,简直就是一间小诊所或准诊所,是人们不可或缺的基本医疗设施。

这些民间中医医生,没有谁受过现代医科专业教育,他们的医术全靠祖传或师徒相授;因为那时根本就没有中医专科学校,更没有中医药大学。

坐堂医生在不赶场的两天里,便是被病人家属请去家中看病处方,然后病人家属紧急赶往我家中药铺配方买药;哪怕赶到时已经深更半夜,我的父母照例开门迎客,配方卖药,从不怠慢。

我推测,中药铺这种小诊所或准诊所,或许与孙思邈所处的汉代、张仲景所处的唐代、李时珍所处的明代的中药铺,实际上不会有太大的不同。

由此我便冒昧地得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:这,就是中国旧时代千百年来民间约定俗成的医疗常规、医疗体制和医疗状况。


2,旧时中药铺,也是药材加工小作坊


我家临街三间铺面的楼上,是一个较为宽阔但很低矮的药材储藏室,储藏的多是“生药”。所谓生药,就是来源于天然的、未经加工或只是经过简单加工的中药材。旧时的中药铺进货多为生药。楼上许多生药装在较大的蔑编大框里;有的生药,如柴胡、紫苏、薄荷、茼蒿、木通等,大綑大綑地就如同码麦草、芝麻杆一样,直接码放在楼上。

铺面后面是居室,居室后面是天井(如左图,网上下载)。天井两侧是敞屋,敞屋里放置着蚕架,蚕架上面放着一层一层的大簸箕。可是,蚕架上的簸箕并不是拿来养蚕用的,而是晾晒药材用的。

这里的天井和敞屋,就是加工和晾晒药材的一个小作坊。

大宗的药材加工是加工柴胡、紫苏、薄荷、茼蒿、木通等。比如,先将一綑柴胡放在天井里发水(下雨天则用雨水发水),待到湿润以后,就用加工药材的专用铡刀(右图,下载自网络),切成小节。然后,用簸箕晾晒至干燥。紫苏、薄荷、茼蒿、木通(木通切片)等药材,都是如此加工的。

用铡刀加工药材很费劲,而用簸箕晾晒至干燥又很麻烦。我在童年时代都参与其事,对其中的甘苦,我从小就深有体验。例如,大太阳的天气,已加工的湿润药材一定要搬到阳光下晾晒;忽然雷雨大作,就得紧急抢收,紧张得简直像打仗一样。

加工的药材还有很多。例如,大黄发润后要切片;枳壳发润后压成型,再切厚片;槟榔发润后,要用巨大的刨子,压在专用的有圆洞形的凹槽内,刨成薄片。炮山甲(上图,网絡下载)的制作也比较麻烦:我看到母亲将穿山甲的鳞片取下,放入锅中炒热的河沙内,继续用武火翻炒至酥泡和金黄,取出晾冷,就成为中药炮山甲了。还有炼制枯矾(右图,网络下载):我见家父将白矾放在铜锅内,在火上加热使其熔化,再炼制成疏松的结晶块,就成为中药枯矾了。最为麻烦的要数制作胆星了:我见父亲把天南星研磨成粉,然后将其装入牛苦胆中,再晾干,便成为中药胆星了。近来我查《本草纲目》"造胆星法”:“以南星生研末,腊月取黄枯牛胆汁,和剂纳入胆中,系悬风处干之,年久者弥佳。”可见家父制作胆星的方法,完全符合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的记载。

这些都是祖传的中药材加工的正规方法,我家中药铺一脉相承地继承了下来。

我家中药铺是夫妻店,从未请过帮工。父母就是药材加工作坊的工人,每天加工药材的活从未断过。父母忙不过来,就要我帮忙,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切药片。我至今做厨房刀工较好,与我童年时代切中药片的经历关系很大。

我家中药铺外面有两块古旧的广告木牌,刻着八个大字:“道地药材”,“膏丹丸散”。在我的记忆里,我没有见过家父制作“膏丹丸”;他只制作一种治风热感冒的散剂,正式药我名不知道,顾客都叫它“发表药”。穷人感冒了,买一分钱的发表药,一服就灵。这散剂得靠药碾子(右图,来自网络)碾细,罗筛筛过,制作十分辛苦。至于“膏丹丸”的制作,其第一道工序也是碾细,再过罗筛;然后还有许多其他工序,制作更加辛苦。在祖父时代我估计是要制作和供应“膏丹丸散”的,不然的话,那广告牌就得摘下来了;或许在我懂事之前,家父也是要制作和供应的,后来或许家父懒散了,便停止了“膏丹丸”的制作。

3,我家中药铺,第一次引进少量西药

尽管西药已经逐步进入城市,但在乡间传统的中药铺里,长时期仍然是没有西药的。大约在1952-1953年,在家乡小镇,父亲第一个将少量西药引进了中药铺。

他在城里制作了一个袖珍玻璃柜,放在中药铺的柜台上,里面陈列着一些西药小药瓶或者华丽的西药盒。我依稀记得,西药小柜里面有安乃近、喹啉、去痛片、头痛粉、阿司匹林、复方碳酸氢钠片、宝塔糖(驱蛔虫药)、硫酸亚铁片等几十种西药,也有万金油(清凉油)、人丹、十滴水等中成药。

我记忆特别深刻的是,家父第一次引进抗生素盘尼西林片。在那个年代,严重的炎症中药根本没治,一但服用盘尼西林,便是药到病除,疗效简直神奇得难以置信。但这药太贵,那时许多人还是买不起的。

还记得家父引进西药喹啉。当时乡间流行疟疾(俗称“打摆子”),中药也是基本没治,但一用奎宁,疟疾症状立刻缓解,也是灵得出奇。

从那时起,我脑子里就产生一个深刻印象:中医中药的确有许多精华的东西,尤其是中医外科和骨科;但救命还得靠西医西药啊。在引进西医西药之前,国人全靠中医中药,一遇严重炎症和其他重病,就只有听天由命了。

2019-04-10于锦里西宅

【后记】对中医,我不懂。对中药,我自幼耳濡目染,可能了解得较多;所以对其中的落后性也自然知道较多。比如中药材的泥沙、渣滓、农药和保质问题,至今恐怕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如果药材回潮,有无霉变?质量检测有无国家标准?含毒性的中药材如何标准化地用药和限制?至于中药材的成分研究、方剂的现代化研究,至今还停留于起步阶段。前年我曾经与一位资深老中医深入交谈中医中药。他医术高超,至今还是成都某中药铺最后留守的坐堂医生。他感叹:中医医生在圈内被边缘化,挣不了钱,中医后继乏人;许多中医精华,正在失传。中医中药,前景堪忧。在下以为,中医中药实为国粹,国家理应加大投入,扶持中医中药向现代化快速转化和发展,才是良策。

【首发】2019-04-11发于凯迪网“猫眼看人”专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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